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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沉船(短篇小说)

2022-04-28 12:51:13 来源:华泰文学 点击:32

每天吃过晚饭,陈氏兄弟便各自从屋里搬出一段树桩,坐在屋前,对着湖水。湖面上,夕阳西下那般景致,他们是没有雅兴欣赏的,他们想的是太阳每天从屋前升起来,又从屋后滚下去,象磨坊里的碾子一样,这就叫“过日子”。陈老大不知啥时学会了抽烟,屋前屋后房檐上都挂满了一串串金黄的烟草,他有时对着这些烟草,发一会儿呆,笑笑,自言自语道:“可以吃到明年这时候了。”陈老二无聊,便拈根莲秆草来,卷成一个喇叭,响亮地吹着,以后竟然吹出些曲调来。老大感到惊奇,没想到,老二竟有这般天资,肯定出息在自己之上。

在这人烟稀少的冷僻水洼畔,日子就这样不紧不忙地从身边流过去。

兄弟俩照例也要进城的,但不能同时一起去,须留下一人看门。自然,每次都是老二去。以往进一趟县城得起个早,赶三十里路到码头,坐官办的客班船。这几年,千岛湖上的船多起来了,随时都有便船可搭。老二每次进城,总带回来一些新鲜事,譬如城里最近的时兴长头发,细裤脚,高跟鞋,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象踩高跷似的;还有车祸,跳楼,放炮炸死人等等。但有一点隐私,想起来足以使他兴奋好几天而又心跳好几天,是断不肯讲的,那就是有次看电影时,他竟然斗胆地捏了坐在旁边的女人一把。

然而这天晚饭后,老二似乎满腹心事。陈老大吸了好大一袋烟工夫,仍不见老二开口。夏夜,温暖而潮润的风从湖面上拂过来,弥漫着丝淡淡的甜味、腥味。

“这几年,湖上的船多起来了。”老二折断一根苇秆,放进嘴里嚼起来。

“嗯。”老大把烟灰射出去,划过一道红弧。

“有好多船都是私人自己打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突突突!一只挂机货船从湖面上驶过。船上的夜航灯在星光下分外地耀眼。

“哥,我们也该打一条船了。”半晌,陈老二才憋出这一句话来。

“弟,别痴人说梦话,哪来这多钱?”

“瓦罐里这几年该存有二、三千了吧,再不够,去信用社贷一点。”

“你又在打瓦罐的主意,你不清楚那钱的用场?”

陈老二心里当然清楚,老大已过而立之年,自己也近而立之年,但连女人的味儿也没闻到过。

“哥,钱放在瓦罐里是死的。再说,不到外面去闯荡闯荡,哪个女人会找到这穷水洼里来?”

老二的话有道理。等了这么多年,没见有一个七仙女下凡来拜访过这陈氏兄弟。老大心里也有些动了。

“谁会开机子,驾驶把舵?”

“我认识一个船老大,个体运输户,他答应雇用我一个月,教我学载机子,然后去船厂定做一条船,再去考个驾驶证来。”

“这么说,你早已把这一切计划好了?”

“是这样。”

船儿驶近了漻儿湾,陈老大的心仍游荡在桃园酒馆里。没下水以前,总以为驾了船只闯荡江湖,穿城过镇,尽可领略天下之大,开开眼界。一旦长时间飘荡在水面上,才知道自己长年生活的地方,只不过长十几米,宽五米的小天地里,除了这条船,就再休想多迈出一步。吃、住、衣、行,船家人的全部生活都在这条船上。喝点老酒,谈谈女人,闲来垂钓,这就是船上人的生活乐趣。船靠了岸,装货卸货期间,第一桩事就是上岸寻酒店。

几个月前,陈氏兄弟的船只第一次在县城码头靠了岸,老二领着老大进了“桃园酒店”。点了几个菜,温了两碗酒,两兄弟坐下慢慢喝。酒过三巡,陈老大有些醉意朦胧,仿佛整个酒店都浮在空中,飘荡起来。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端上了一笼肉馒头,陈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隆起的胸脯。老二见了老大这般呆相,用筷子敲老大的手背:“哥,趁热的,快吃,吃了好赶路。”陈老大仿佛从云端里一跟头踩了下来,嘴角抽搐了一下,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意,似乎谁用鞭子在他脊梁上抽了一下。

黄昏的码头,落日熔金,各家的船只升起了晚间的炊烟。陈老大总爱坐在船尾,猛吸着带长长过滤嘴的香烟,眼光落在隔壁墙上挂着的粉红色短裤上,发一会儿呆。

陈老二心下明白,老大是想女人想疯了。这时,他便用这样的话来劝慰老大:“哥,你的心思我明白,等我们攒足了钱,一定先给你娶一个女人来,再另外买一条船,那时,我们一条兄弟船就变成两条夫妻船。”

老大抽抽噎噎地说:“弟,天下只有你能懂得我的心思。”

夏令五月,正是雨季。湖面水位持续上升。原先露出水面的小岛不断地被淹没了。陈老二在自制的航河图上,不断地给这些无名小岛一一地标号,默记在心。

今天,刮起了大风,湖水不安地动荡起来,太阳早已回到它休憩的地方。汹涌的水浪沉重地拍打着船舷,他们的船在波峰浪谷中艰难地劈开一条路。

船是从县城开往川口的。它从川口把砖瓦、石灰等建筑材料运往县城,再从县城把布匹、烟酒等日用杂品运往川口。兄弟俩盘算,这季节天无三日晴,只想趁雨歇的间隙,日夜兼程赶往川口,没想到在中途遇上大风。

“哥,你到货舱检查一下,油布有没有被风刮掉。”陈老二沉稳地在船尾抄着船舵,提醒着老大说。

陈老大卧下身子,慢慢地爬回来了,对着陈老二,张大着嘴巴,脸色煞白,结结巴巴:“弟,鬼,有鬼……”

“你胡说什么?”老二大喝一声,脸色陡变。

“鬼,鬼,披头鬼。”老大重复地指划着。

鬼,真的有鬼?是不是老大被大风吓糊涂了!老二很想前去看个究竟,但又不敢把舵交给哥哥,老大并不熟悉水路。此处离漻儿湾不远,还是先把船开到山湾里避风再说。

待货遇停泊停当,陈老大打着手电,领着陈老二,战战兢兢地来到出鬼的地方。

在手电光柱的圆圆的,蜷曲着一团躯体,裹着一件花格的衣服,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,看不清面容。那躯体受了光的刺激,惊恐地坐起,左手掩住前额,用右手往后挪了挪身子。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吗?尖尖地下巴,白嫩的手臂。

正当陈氏兄弟发呆的当儿,那女人忽地从身后抽出一把菜刀。

“你们想要干什么?”声音冷得瘆人,也很镇定,刀子冷森森地在抖动。

兄弟俩一哆嗦,手电随之一灭。

“你是谁?”陈老大看清是个女人,胆子壮了起来。

“我是人。”

“你为什么跑到我们船上来了?”陈老二问。

“这你们别管。你们要是好人,就把我顺便带到停靠的码头去;你们要是存心不良,我就同你们拼了!”

好烈性的女子,兄弟俩倒抽了一口冷气,面面相觑。

“那好,我们答应把你送到川口。不过,你睡在这里要着凉的,我们把舱里的铺位让给你,我们可临时搭个铺睡在篷顶下。”陈老大好心提议道。

“不,不去。”那女人口气很坚决。

兄弟俩也不再说什么,回到自己舱内。

这一夜,船就泊在漻儿湾里。

这是两座孤岛连成的水湾,船静静地躺在依山的水面上,不受任何风浪的搅扰。

可是,陈老大怎么也睡不着,床板不断地发生“吱吱吱吱”声。陈老二也睁大着眼睛,想闭也闭不上。

兄弟俩第一次失眠了。

半夜过后,开始下雨了。唦唦的雨滴急骤地打在船篷顶上。

“哥,你起来干什么?”老二发觉老大在床底摸鞋子。

“下雨了,那女人睡在货舱里,没被子,怕要受凉,我给她带点盖的去。”

“哥,她躺在布匹上,又有雨布盖着,冷不着。你这时候去,反而会吓着她。”

老大只得回到自己铺上躺下。

“弟,我们船上就少个女人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这女人能留得住吗?”

“别胡思乱想,人家肯定是遇到什么不幸,明天她要走的。”

两人都不作声了。但老大依然在不断翻身,老二在想着那女人的标致模样儿。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睡去。

第二天,陈老大早早地起来做好了饭菜。兄弟俩在进早餐时,陈老二示意老大去叫那女人一起来吃早饭。

那女人也一早就钻出了货舱,掬着湖水抹脸,把头发往耳旁拢齐,现下正坐在船头上。陈老大看到那女人双手抱膝,眼圈微黑,眼泡稍肿,一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样儿,真叫人心疼,那简直是一个睡美人。

他揉了揉眼角,大着胆嗫嗫地说:“到……到后面去跟我们一起去吃早饭。”

“我不饿。”那女人也不抬头,轻轻地说,声音中已没有昨晚那种敌意。

陈老大回到后舱,对老二说:“她不饿。”

“哥,她不会来的,你给他送一点去。”

陈老大又盛了一碗饭,端了一小碗鱼汤,放在那女人面前,那女人也没再说什么。

不一会,那女人把两只饭碗洗得干干净净送到后舱,兄弟俩忙站起来让坐。那女人说了一声:“不用了,”又跑回货舱坐在船头上。

船又起锚航行了。

下午三时,船到了川口,靠了岸。那女人跑过来,向兄弟俩各鞠了一个躬,说道:“谢谢你们的好心,我走了。”

正待那女人要转身时,陈老大一下叫住她:“等等!”未待女人弄清是怎么回事时,陈老大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拾块头,递到女人面前:“拿着吧,路上用,别嫌少,难得的。”

那女人眼中盘桓着两颗晶亮的水珠,坚辞道:“不用了,我有办法。”一转身,跑上了岸。

兄弟俩望着那女人渐渐远去的身影,看到她最后向他们挥了挥手,消失在人群中,似乎心中都失去了什么,无限惆怅。

兄弟俩在川口卸完货。两天以后,正当他们重新装满货物准备起程时,没想到那女人重又出现在他们船头。

她慢慢地走到他们面前,犹豫了一会儿,才说:“我想在你们船上帮忙干干活,你们肯收留吗?”

兄弟俩惊愕地张大了嘴,又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。

“不过。”那女人的神态又冷峻起来:“谁也不许欺负我,只能把我当妹妹看,要是哪一个动坏心思……”她指了指深蓝的湖水。

兄弟俩望了一下幽森森的湖水,只觉全身灌进一股冷气。

船上多了个女人,两个男人反倒安分起来,似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两颗心拴住了。这女人也勤快:做饭、洗刷、缝补,船上的杂事做得井井有条。兄弟俩让出了唯一的小舱房,自己在舱顶的雨蓬底下搭了个铺位。这船有点象个家了,三人兄妹相待,日子过得还融洽。

日子久了,便从这女人口里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一些关于她的身世:她姓张,名叫兰香,浙皖交界的张家坪人,父母早故,由奶奶带大;奶奶病故后,由两个伯伯做主,要她嫁给一个半痴半呆的乡长的侄子,条件是乡长答应两个伯伯的儿子进乡镇企业。她不同意,晚上逃了出来,从此就流落在外。

陈氏兄弟知道了她的身世后,欷觑再三,觉着她也是个薄命人,更以兄妹的情分待她,不存非分之想。

晚饭过后,三人照例要坐在船头乘凉。七月的风,吹在脸上,热烘烘的,鱼儿烦躁地跃出水面,远处渔火点点,归鸟如黑色的幽灵,尖叫着从空中掠过,划破灰茫茫的夜幕。

陈老二低沉而悲凉的箫声(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学会了吹箫),把人们带进了一个古老而深沉的意境,仿佛置身于一个清冷的空谷里。箫声停了,一切又沉浸在夜的静寂里。

兰香最近似乎有了心事,经常在干活时痴痴呆呆想什么。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弟生怕什么地方得罪了她,平日就待她更好了。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,有天晚上,船只也刚好泊在漻儿湾避风,兰香突然开口了:

“老大,老二,我有一句话早就想说了,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兰香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,竭力安定着自己的情绪。

兄弟俩的心同时一沉,两人都愿意她早一点开口说出那句大家都想听,又希望她永远也不要说出的那句话。

她还是说了:“我到这条船上时间已不算短,我想问问,你们是希望我留下呢?还是想让我走?”

“我舍不得你走!”老大声音激动得颤抖。

“你呢,老二?”她又问。

“我愿意你永远留在这条船上。”

“那好,既然你们兄弟都是这个意思,这儿就是我的家了,必须有个正正当当的名分。你们兄弟俩,我都喜欢,但只能嫁给其中的一个。你们自己去决定吧。”兰香说完,转过身子,钻进了自己的卧舱。

兄弟俩并不吃惊,似乎是早已料到的事,只是呆呆地坐在船头。谁也没开口,谁也不愿先开口。在静默中,较量着男人的忍力、耐力、毅力。似乎两人都在寻找着最适当的字眼。

“哥,我再三考虑,从长远计,还是你娶了兰香好。”老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很平静地说。

“不,不,弟,我不配,你娶她更合适。”老大连连摆手。“象我这把年龄,娶媳妇已经误了岁数,再过几年,我已经不会再想女人了。我只愿你能娶上一个好媳妇,顺顺当当生个儿子,绝不了陈家的烟火。只是我老以后,不要忘了我。”老大心里掠过一阵心酸,用衣襟抹抹眼角。

“哥,你听我说。还是你娶她,对于你,这是难得一个缘分。我比你年轻,以后还会有缘分的。再说,按常理,也是老大先娶。”

老大听了,也觉得有理,但心里总感到有些过不去。老二却已坚定地站起身:“就这么定了,我去告诉她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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