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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星哥

2021-10-14 03:06:32 来源:华泰文学 点击:32

文星哥

初识文星哥,是在我与先生的婚礼现场上。

那天,待客人陆续散去,先生向我介绍说,“这是咱姨家的儿子,一个人独自忙活大半天了。”难怪我们敬酒时把他给漏了,我无比歉意地斟满一杯,递给他,他显出极其难为情的样子,犹豫片刻,但还是接过酒杯,仰起头来一饮而尽。

尴尬的是,酒刚下肚便“咔咔咔”好一阵咳嗽,旁边的姨夫也嗔怪,“不能喝,偏偏要逞能,”他支支吾吾道,“新娘子端的喜酒必须喝净,大婚才能吉利啊”。如此荒诞谬论,虽让人无语,但文星哥的善良敦厚,却让我在那个陌生的地方,似乎看到了一缕春日的暖光。

先生让他趁热吃点东西,他摆摆手,“还有很多杂活没干完呢”。看他手提着重物,一趟一趟穿梭在风中,我突然觉得文星哥就像是自己的亲大哥。

后来,随着跟姨家走动次数增多,我与文星哥也熟络起来。每每去他家,总能在他不苟言笑的木讷中,感受到一份热忱。

他会把养得最肥的那只公鸡给宰了,熬制出一锅热气腾腾的美食,就在大家围炉而坐谈笑风生的片刻,我竟然捕捉到他的眼神有时恍惚,有时忧郁。难道文星哥的心里埋藏着沉沉的心事吗?

先生告诉我,他原本是开朗顽皮的,喜欢爬树掏鸟窝,下河摸泥鳅,但几年前家里遭遇一场很大的变故,让他的性格产生了变化。他的亲弟小伟,曾是一名煤矿工人,在一次下井作业时,遭遇矿顶坍塌事故,一个鲜活的生命止于二十二岁……

听到这里,我无比震悚,也似乎明白了文星哥为何在血气方刚的年纪,看起来却像个历尽沧桑老头儿。

先生说,文星哥心思重,有志气。

小伟弟去逝后,他成了这个家唯一的儿子,他知道,自己这后半辈子要努力做好两个儿子该做的事,为父母,也为家族。

他不像同村别的年轻人或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,或好高骛远、急功近利。村前十多亩的自留田里,总有他一遍一遍劳作的身影……夏天,大片西瓜结出圆滚滚的果实,套种的小麦附垄金黄……秋天,玉米籽堆成一座座山,花生秧垛起了高高的垛……

土生土长的文星哥,最喜欢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,在劳动的季节里,单薄瘦小的他总有使不完的劲儿,他那双勤劳的双手,在这片肥沃的土壤里,似乎刨出了比别人更多的金子。后来,终于被邻村一个漂亮的姑娘给看上,不久他们便举行了简单的婚礼。

小伟的英年早逝,让文星哥暗中为自己施加更多的责任与负荷,同时,也让他产生一个朴素又实在的愿望,他说这辈子至少要养两个儿子。

乡下人重男轻女,一般都是穷养女儿富养儿,尤其是将来为儿子娶媳妇办婚事,会花掉一个家庭半辈子的积蓄。但文星哥不在乎这些,农忙过后,他便携起行囊背井离乡,成了建筑工地的一名打工仔。

夏天,烈日炎炎,足蒸背烤,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还在工作;入夜将睡,蚊虫叮咬,更是困苦难熬。所以,每当皓月当空,繁星点点,我站在十九层高楼的窗口,看到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,总会想起文星哥,想起像他一样的民工。他们在挖掘机、推土机的轰鸣中奔走穿梭,他们带着安全帽脚踩施工脚架在空中升降。年年岁岁,寒来暑往,为了生计辛苦劳作。

文星哥的媳妇倒也争气,第一胎便生了儿子,第二胎又是儿子,尤其是二儿子刚出生时,浑身胖嘟嘟的特别可爱,腿脚一踢蹬,似乎将他心上积攒多年的愁云给冲淡了。从此,文星哥心中的两盏灯光被点亮了……

这两盏灯,一盏是希望,一盏是勇气。

只要一提到文星哥,我脑海中就会闪现出八个字——坚忍、顽强、淳朴、厚道,这是大多数劳动者来自土地的品质,他希望用自己辛劳的双手为家人创造美好的生活。

然而,命运竟然没放过对他的二次打击。

就在他小儿子六个月时,被县人民医院定性为先天脑瘫。文星哥不愿相信这事实,看着活泼可爱的小家伙,咋也不觉得是个残疾儿,于是,他怀着“医生误判”的侥幸心理又去了一趟省城,结果医生给出的结论完全一样。

灾难再一次降临到他的头上。

有人劝他,将孩子送人或送往福利院吧,但他怎会舍得。他不甘心,也不放弃,决定到全国最好的医院给儿子救治,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。于是,携爱子直抵北京城,将近一天一夜的火车,再加医院附近的两天两夜等候,文星哥的心都快被煎熬碎了。终于排上了协和医院的专家号,“这个先天脑瘫,真的不易治好”。北京的专家一字一顿,也是这样说。“手术也不行吗”?文星哥追问着,“手术也不行”。

……

那次陪同上京的还有我家先生,听说,出了专家门诊室,文星哥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横着流了……

他们到家时,已是黄昏,凄风瑟瑟,秋雨纷纷,更加重了那份愁云残淡。看着文星哥红红的眼圈,我想起了那一年,他在工地扛着一捆很重的钢筋,猝然倒地腿骨摔伤,痛得满头大汗都不曾哭;还想起了又一年春节返乡的火车上,包裹里几千元的工钱不翼而飞,他恨得咬牙切齿也没有哭。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因未到伤心处。不知道,身单力薄的他能不能扛过这一场场命运里的风雨悲怆?

现在,脑瘫儿子已经十一岁了,虽然不会说话不会走路,但被收拾得干净整洁,他房间的床头有个轮椅,窗口挂着风铃,暖风吹过,泠泠作响……小家伙只要听到这脆生生的风铃声,会咧开嘴巴咯咯地笑,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,非常可爱。

我们每次去他家,总能看到文星哥对他宠溺的眼神,这眼神异常动人,除了慈父的深情,还有一种倾注在凉薄命运里天神般的温暖。

一个被命运遗忘的人,依然对生活怀着深切的热忱,对人生投以纯良的挚爱,这就起我的文星哥。

二零二零年五月十四日,在县人民医院,又见文星哥。

病房大楼走廊尽头的一角,他在哭。

这是难得的一片灯光照不进的地方,他可以纵情地哭,没有行人会注意到他的悲痛、他的失态……我和先生蹲在他的对面,非常无力地看着他,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把沾满泪水的纸巾攥在手中、揉成了碎末。

他的父亲,刚刚确诊。是,癌症!

这突如而来噩耗让他一下子进入了冰窖。看来文星哥这次真的被击倒了,唯有这个角落,能让他将悲情恣肆地抛洒释放。

很久很久,终于哭够了,才带着我们一起穿过走廊,推开十二号病房虚掩的门,便看到他的父亲,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,正和同房的病人双手来回比划着,谈笑风生。他对自己的病情毫不知晓,偌大吊袋里的针水一滴一滴流进血管,其中的真实情况他浑然不知。文星哥让他小心手腕上的针头,然后,搬一把椅子坐在了他的身边,和同病房的人一样,微笑着又似乎饶有兴致地听着父亲的那些老生常谈……

我有点释然了,也许,文星哥依然没有熬过苦难的底线,他对亲人的挚爱仍有温度,他对世间的冷暖仍有知觉。

和先生一起走出医院的大门,有风吹过,嗖嗖直冷入骨髓,茫茫黑暗中,许多我过去很明白的人生道理一点点又被拆解。

有人说,人间的一粒尘埃,落到个人的头上,或许就是一座山。文星哥的前半生,正是遭遇了这样的一粒又一粒尘埃……

时光飞逝,在无形大山的重压下,他仍和许许多多不屈的灵魂一起,用微笑寻找微茫里的希望。

无常的命运曾把灭顶的苦难潜匿在日子里的最深处,但负重的忍者,会在岁月岩层的夹缝中凝视那一朵明艳的花儿,正如我的文星哥……

(原创首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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